“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这句狄更斯在《双城记》中的名言，正成为稳定币对全球货币体系冲击的真实写照。从 2019 年 Facebook 主导的 Libra 项目引起对主权货币冲击的争议，到 2025 年或将突破市值 2500 亿美元的稳定币市场，这场由区块链驱动的支付革命，已从技术实验演变为大国博弈的新战场。

当 USDT (泰达币，稳定币的一种) 占据超六成的市场份额，当美国通过《指导和建立美国稳定币国家创新法案》(以下简称《GENIUS 法案》) 将稳定币锚定美元或美债，当中国香港通过《稳定币条例》，一场关于货币主权、金融监管与全球治理的深层冲击，正在悄然发酵。

面对稳定币掀起的热浪，内地和香港监管层及国际清算银行 (BIS) 的接连发声，释放出重要信号：对稳定币的冲击需保持理性，既要正视其创新价值，也要警惕潜在风险。

6 月 18 日，央行行长潘功胜在陆家嘴论坛上提到，区块链和分布式账本等新兴技术推动央行数字货币、稳定币蓬勃发展，实现了 “支付即结算”，从底层重塑传统支付体系，大幅缩短跨境支付链条，同时对金融监管也提出了巨大的挑战；HashKey 集团董事长肖风近期更直言，若稳定币占据传统金融市场 30%-40% 的交易份额，就会对传统支付体系形成颠覆性的影响。

然而，稳定币的影响近期是否被资本市场高估，也有不少讨论。香港金管局总裁余伟文于 6 月 23 日撰文呼吁 “出于监管者的职责所在，我也想降降温，让大家能较客观冷静地看待稳定币”;BIS 报告也明确指出，稳定币因在单一性、弹性和完整性三大维度存在结构性缺陷，无法担当货币体系支柱角色，仅能发挥辅助作用。

稳定币，如何 “稳定”？

相比比特币等其他加密货币，稳定币因币值相对稳定且能克服其他加密货币因价格波动而导致计价困难等缺陷，因而被业内视为构建起法定货币和加密货币之间的 “桥梁”。

法币支持型稳定币 (如 Tether、USD Coin) 以短期美元计价资产为储备，占市场主导且资产结构类似货币市场基金；加密资产支持型稳定币 (如 Dai) 以加密货币为抵押品，其中 “去中心化稳定币” 依赖智能合约管理抵押物；Hashkey Tokenisation 助理合伙人姚情告诉 21 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以美元作为储备的法币稳定币起初主要是用于解决加密资产交易所的出入金问题，大部分加密资产交易所因为合规程度不高，得不到商业银行体系支持，不能用法定货币出入金，因此只能使用美元稳定币。

此后美元稳定币在加密资产交易中积累了大量用户，逐步向其他应用场景快速渗透，其中包括跨境贸易结算、企业间支付、消费者支付、员工薪酬支付和企业投融资等，类型逐步多样化。截至 2025 年 5 月底，全球稳定币规模约 2500 亿美元，与 2020 年的 200 亿美元相比，五年间已实现 11 倍增长。

央行数字货币研究所所长穆长春此前在公开场合表示，央行数字货币是法定货币的数字化呈现形式，其信用支撑来自国家主权；而稳定币由私人机构发行，依靠锚定法币或其他资产来稳定币值，但实际运行中仍可能出现锚定偏差。央行数字货币与稳定币之间既存在一定程度的替代关系，也能形成一些互补效应，二者可共同推动金融基础设施效率的提升。

事实上，稳定币因较低的跨境支付成本，对高频、小额的国际支付场景 (如跨境电子商务结算、劳工汇款) 具备较大吸引力，正在逐步渗透到跨境支付的日常中。

华泰证券研报显示，在世界小商品中心中国义乌，在当地稳定币已成为跨境支付的重要工具之一。区块链分析公司 Chainalysis 估算，早在 2023 年，义乌市场链上稳定币流动已经超过百亿美元。

在菲律宾马尼拉，传统汇款中心排队人群日渐稀少，因为超过 40% 的侨汇改用稳定币通道。2023 年菲律宾央行统计，稳定币侨汇规模已占全国侨汇总额的 18%，成为经济命脉新支柱。

在韩国首尔，加密货币交易所 Bithumb 的日均交易量中，稳定币交易占比超过 70%。据韩国金融研究所 2024 年报告，18-35 岁群体中 32% 的人持有稳定币，不仅用于投资避险，而且正逐步替代银行转账完成日常消费。

上海金融与发展实验室首席专家、主任曾刚总结称，稳定币的崛起源于四大核心特性。

一是价格稳定性。通过 1:1 锚定美元等法币，波动率通常低于 0.1%，成为加密市场的 “价值标尺”。

二是跨境流动性。依托区块链的点对点交易，USDT 跨境转账仅需 2 分钟，成本低至 1 美元，碾压传统电汇的 2-3 天周期与 1%-3% 手续费。

三是多元背书机制。从法币抵押到算法调节，满足不同场景需求。例如，PAXG 绑定实物黄金，成为避险资产新选择。

四是数字经济枢纽。在币安等交易所，90% 交易以稳定币为媒介；DeFi (去中心化金融) 平台中，超 70% 借贷协议以稳定币计价，构建起 DeFi 的底层基础设施。

据了解，在虚拟资产市场交易中，稳定币作为货币交易中介的比例在过去四五年直线上升，目前已超 90%。据花旗预测，在监管路径清晰化情景下，到 2030 年，稳定币的总流通供应量可能会增长至 1.6 万亿美元；乐观情况下，则有望达到 3.7 万亿美元。

稳定币，如何 “冲击”？

从 2014 年泰达公司发行 USDT 探索去中心化跨境支付的萌芽，到 2021 年算法稳定币 TITAN 价格暴跌引发市场恐慌性抛售的 “加密雷曼时刻”，再到如今稳定币市场规模突破 2500 亿美元大关，稳定币行业经历了从野蛮生长到风险暴露的蜕变。这促使美国、欧盟、中国香港等主要经济体加速了监管行动。各国争相立法的背后，不仅是对数字金融监管权的争夺，更标志着稳定币正以合规化姿态，谋求融入传统金融体系的主流轨道。

美国时间 6 月 17 日，美国参议院通过 “GENIUS 法案 (亦即《指导与建立美国稳定币国家创新法案》，简称‘GENIUS 法案’或‘天才法案’)”。该法案为美国稳定币市场发展提供了更清晰的监管框架，标志着美国稳定币监管政策从限制发展转向积极支持。

“GENIUS 法案” 为稳定币戴上 “美元枷锁”。一方面对稳定币发行有严格的注册地限制，仅美国实体可发行合规稳定币，外国机构需满足严苛的跨境监管要求。另一方面要求稳定币与储备金绑定，即稳定币必须以美元现金、93 天内美债等核心资产作为储备，直接为美债市场注入流动性。

“稳定币机制巧妙地将加密市场扩张转化为美元影响力在链上的延伸。” 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国家金融与发展实验室理事长李扬认为，美国推动稳定币立法，其立法宗旨明确服务于美元利益。促进美元支付现代化、巩固强化美元国际地位、为美国国债创造数万亿新需求。

韩国方面，新任总统李在明积极兑现竞选承诺，其领导的执政党共同民主党提出《数字资产基本法案》，规定股本 5 亿韩元及以上的公司可发行稳定币，并以储备金保障退款；同时，韩国金融委员会提交的本地现货加密货币 ETF 批准路线图显示，2025 年下半年将制定实施方案，且筹备放开基于韩元的稳定币监管。李在明强调建立韩元稳定币市场对防范资本外流的重要性，意在通过稳定币合法化与规范化，推动金融创新，增强金融体系稳定性，参与全球数字资产竞争。

作为国际金融中心之一，中国香港地区的《稳定币条例》则为稳定币监管提供了全新的范式。该条例规定，在香港发行法币稳定币，或发行宣称锚定港元价值的法币稳定币，必须向金融管理专员申领牌照。香港金融管理局总裁余伟文表示，《稳定币条例》将有助于香港在全球数字金融竞争中抢占先机，通过规范稳定币发行，提升港元在跨境支付和加密资产领域的影响力。

稳定币，如何 “破局”？

面对稳定币带来的机遇与挑战，各国监管机构正在探索适合本国国情的监管路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 (IMF) 副总裁李波在 2025 年夏季达沃斯论坛上表示，稳定币的发展既存在机遇，也存在挑战。核心挑战在于，如何对稳定币实施有效的监管。目前，全球范围内已有许多关于稳定币的实践探索和监管尝试，但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仍有许多问题亟待解决，且需要在全球范围内达成更多共识。

在监管探索的同时，稳定币行业也在不断自我革新。一方面，稳定币发行机构正在加强风险管理与合规运营，通过提高储备资产透明度、完善赎回机制等方式，增强用户信任。例如，Circle 公司定期发布储备资产审计报告，确保 USDC 的发行与储备资产严格挂钩。另一方面，技术创新也在推动稳定币向更加安全、高效的方向发展。例如，一些稳定币项目正在探索使用零知识证明等加密技术，提升交易隐私性与安全性。

对中国而言，面对稳定币的全球浪潮，在坚守货币主权的基础上，也在积极探索应对之策。一方面，坚定不移地推进人民币国际化，扩大本币互换协议、推广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完善人民币全球清算服务网络，提升人民币在国际投资贸易中的使用。另一方面，积极研究稳定币与央行数字货币的互补发展模式，利用香港国际金融中心的优势，探索发展离岸人民币稳定币，构建可控的国际支付渠道。

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研究员刘英在接受 21 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采访时表示，中国可以在保障金融安全的前提下，适度开放稳定币试点，吸引全球稳定币项目在特定区域内合规运营，通过 “沙盒监管” 模式，探索符合中国国情的稳定币监管经验。同时，鼓励金融机构和科技企业加强在稳定币相关技术领域的研发投入，提升中国在全球数字金融领域的竞争力。

在这场全球稳定币浪潮中，没有一个国家或地区可以置身事外。稳定币的发展，既是数字经济时代金融创新的必然产物，也是对现有货币体系与金融监管的重大挑战。如何在创新与风险之间找到平衡，如何在货币主权与全球金融一体化之间寻求协调，将考验着各国政府与监管机构的智慧与决心。而对于普通投资者而言，在拥抱稳定币带来的便捷与机遇时，也需保持理性与谨慎，充分认识到其中的风险与挑战。唯有如此，才能在这场数字金融变革的浪潮中，行稳致远。